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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家争唱饮水词,纳兰心绪几人知

发布时间:2017-12-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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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陈鲁南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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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熙二十四年五月,夏至已过。高大的乔木在阳光和雨水的滋润下愈加肥硕,善鸣的昆虫在日益温暖的气息中蠢蠢欲动。这个时节,处处充盈着生命力,31岁的词人纳兰性德却溘然而逝。

 

料也觉,人间无味。对于他那颗痛苦不堪、无处安放的心来说,停止跳动,或者是唯一的解脱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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残香半缕恼多情

 

纳兰性德,出身于满清八大部族之一、著名的叶赫那拉氏,亦称叶赫纳兰氏。他的父亲明珠,是康熙皇帝一度十分倚重的大臣,影响力比得上汉唐时期的宰相,以至于许多人恭敬地称之为“明相”。

 

有这样一位父亲,他的成长环境自然十分优渥。特别是,满清贵族入住中原后,十分重视对汉族传统文化的学习。聪颖的天资,充足的财富,优越的教育,在西方,成就了歌德和托尔斯泰;在东方,则是才华艳发的纳兰公子。

 

十几岁时,他的创作生涯就已开始。天性敏感而生活安逸,作品的题材,无非是望着星星呆呆出神,对着燕子唧唧细语。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,但因天赋非凡,也别有一番清新。比如这首采桑子。

 

冷香萦遍红桥梦,梦觉城笳。月上桃花,雨歇春寒燕子家。

箜篌别后谁能鼓,肠断天涯。暗损韶华,一缕茶烟透碧纱。

 

词的上阙,用白描的手法绘制春天的雨夜,遍及听觉、嗅觉与视觉。春天应当是生机勃发的,却被他注入一种淡淡、迷离的哀伤。下阙则把这种哀伤明白的表现出来,因为伊人远去,相思难耐,而且年华易老,更加伤感。其实彼时彼地,或许并非真有这么一位令人魂牵梦萦的女子,只是感情丰富的词人创作出来的一场迷梦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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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此心境的,大约还有这首虞美人。

 

黄昏又听城头角,病起心情恶。药炉初沸短檠青,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。

多情自古原多病,清镜怜清影。一声弹指泪如丝,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。

 

是啊。对于十几岁的纳兰来说,人生的苦难还没有降临,生活的真相仍包裹在花团锦簇的表象之中,年少春衫薄的贵公子,只好以多情自恼了。而在伤春悲秋之中,他那浪漫而抑郁、真挚又悲观的情感底色,已经完成了渲染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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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片幽情冷处浓

 

作为一名贵族青年,纳兰性德的学业与仕途,都十分顺遂。

 

康熙十年,17岁的纳兰进入国子监,也就是国家设立的最高学府读书。18岁,高中举人。19岁,顺利通过会试。22岁,补中进士,并授三等侍卫,直接服务于皇帝。

 

假如纳兰像他父亲明珠一样充满政治野心,或者,哪怕他是个“学成擒龙术、货于帝王家”的传统文人,他的痛苦都会少很多。

 

然而,生性浪漫的人,怎么会对功名利禄感兴趣呢?

 

更何况,他生在官宦之家,已目睹了太多的阿谀奉承、尔虞我诈和变幻莫测。甚至,在19岁那年,当他的老师蔡启樽被革职赶回老家时,他就开始感叹:“问人生、头白京国,算来何事消得。不如罨画清溪上,蓑笠扁舟一只。”

 

然而,纳兰既是浪漫的,又是柔弱的。对于科举、官荫这些套路,他虽不感兴趣,却不像贾宝玉那样浮躁,动辄以“姑娘别屋说去”来拒绝;也不像李文秀那样倔强,江南再好,“我就是不喜欢”。他顺从地、默默地接受了,只是年少时那种莫名的、雾一样的愁绪,现在一点点的具体起来、结实起来,开始凝成一粒粒砂砾,积在他纤弱的胸膛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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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好在此时,他结识了许多声气相通的文友,情绪找到了出口。而在这些友人中,最著名、跟他也最亲近的,乃是顾贞观。

 

顾贞观本是由明珠聘到家里给纳兰当私塾先生的,但他们欣赏彼此的才华与性情,很快成为好友。此时,顾贞观正试图借助明珠的权势,搭救在黑龙江充军的好友吴兆骞。他送给纳兰两首《金缕曲》来诉说自己的心意,其中包括“我亦飘零久、十年来、深恩负尽、死生师友”这样的名句。纳兰深为感动,在顾贞观所绘的《侧帽投壶图》上,也写了一首《金缕曲》来作答。

 

德也狂生耳。偶然间,缁尘京国,乌衣门第 。有酒惟浇赵州土,谁会成生此意。不信道、遂成知己。青眼高歌俱未老,向尊前、拭尽英雄泪。君不见,月如水。 

共君此夜须沉醉。且由他,蛾眉谣诼,古今同忌。身世悠悠何足问,冷笑置之而已。寻思起、从头翻悔。一日心期千劫在,后身缘、恐结他生里。然诺重,君须记。

 

在这首词里,纳兰以“狂生”自诩,而视顾贞观为“知己”;对自己的门第出身充满了鄙夷和不屑,对顾氏的嘱托则慨然相允。那个见月伤心见花落泪的少年,已经成长为了真性情重承诺的大丈夫。

 

后来,这一对知音诸多努力,终于在五年后将吴兆骞接回了中原。此事轰动大江南北,人人皆道,纳兰公子不仅有诗名,更有侠名。

 

不爱功名利禄,而对失意落魄的友人则全力支持。纳兰的性情,恰应了他早年的一首采桑子。

 

桃花羞作无情死,感激东风。吹落娇红,飞入窗间伴懊侬。

谁怜辛苦东阳瘦,也为春慵。不及芙蓉,一片幽情冷处浓。

 

要多说一句的是,为了纪念与顾氏的相识相惜,纳兰曾将自己的作品集命名为《侧帽集》。而今人广为传颂的那首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,也是二位好友间的唱和之作,并不是纪念什么表妹或情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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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到鸳鸯两字冰

 

当然,对于一颗多情而寂寞的心灵来说,只有友情,是远远不够的,只有甜蜜的爱情,才能填补这种几乎与生俱来的空虚。

 

满清律例,官员不可狎妓,所以纳兰无法像唐宋时的前辈诗人那样,在薛涛、鱼玄机和苏小小们当中寻觅知音。还好,20岁那年,他娶到了卢氏。

 

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,与明相的公子婚配,当然是建立在门第基础上的。以纳兰的脾性,对于这种人人倾羡的金玉良缘,怕是不感太大兴趣。然而,卢氏却给了纳兰一连串的惊喜。她既长得纤细美丽,又性情平和,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,博通诗书,以至于纳兰把她比作谢道韫——这恰是他魂牵梦萦的理想女子啊。

 

在包办婚姻之中得配佳偶,这样的概率,只怕比抽中上上签还要难。纳兰的快乐、兴奋和对妻子的珍视,怕是无法言说的吧。


只是这种快乐,似乎并未改变纳兰的性格底色。即使是在幸福的生活阶段,他的作品中,仍有一丝惆怅和苦楚。比如这首《于中好》。


别绪如丝梦不成,那堪孤枕梦边城。因听紫塞三更雨,却忆红楼半夜灯。

书郑重,恨分明,天将愁味酿多情。起来呵手封题处,偏到鸳鸯两字冰。

 

据说这是纳兰新婚之际奉旨远行北部边疆,期间思念卢氏而作。北疆苦寒,呵气成冰,一行字还未写完,墨就已经冻住了。想把满腔的相思倾泻到纸上,居然实现不得,纳兰写“偏到鸳鸯两字冰”时,大约也是苦笑着吧。


而谁知,这会一语成谶。

 

显赫的家室,卓绝的才华,飞扬的青春,却换不来完满的婚姻。婚后三年,卢氏即因病故去。

 

这个打击,对柔弱敏感却又至情至性的纳兰来说,太难以承受了。元稹的妻子也是早逝,他写完曾经沧海难为水就去追欢买笑;苏东坡的妻子也是早逝,他一边写十年生死两茫茫,一遍坚韧地继续走下去。而纳兰,他没有元稹的圆滑世故,没有苏轼的乐观坚强。他只是个悲观主义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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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叔本华这样的悲观主义者那里,人生就是一条铺满火炭的跑道,快乐,只是偶尔出现的凉亭。

 

而纳兰的悲观,更加彻头彻尾。卢氏,仿佛是他唯一的凉亭。这座凉亭崩塌了,他甚至不敢希冀下一座。这种恐惧和绝望,在他的《金缕曲·亡妇忌日有感》中,表露的最为充分。

 

 

此恨何时已。滴空阶、寒更雨歇,葬花天气。三载悠悠魂梦杳,是梦久应醒矣。料也觉、人间无味。不及夜台尘土隔,冷清清、一片埋愁地。钗钿约,竟抛弃。 

重泉若有双鱼寄。好知他、年来苦乐,与谁相倚。我自中宵成转侧,忍听湘弦重理。待结个、他生知已。还怕两人俱薄命,再缘悭、剩月零风里。清泪尽,纸灰起。

 

古往今来,多少爱侣分别之际,会约以来世再见,“结个他生知已”,可纳兰“还怕两人俱薄命、再缘悭”,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信心。

 

哀莫大于心死。卢氏之殇,亦是纳兰之死。

 

此后八年,纳兰写了大量的悼亡词来纪念卢氏。这些情真意切、感人肺腑的佳作,让纳兰的名气越来越大。与此同时,他的官职也在不断上升。康熙越来越喜欢他,大众越来越崇拜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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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我爱的人死了,其他人,爱我再多,又有何用?

 

他随着皇帝走南闯北,历经“风一更、雪一更”、“夜深千帐灯”,但河山再大,也填补不了他空泛的内心。他凭着友人众星捧月,却只念“一夕如环,夕夕都成玦”,纵知音再多,又有谁能体会他失去爱侣的痛苦。

 

与他同一年中举的曹寅,也就是曹雪芹的祖父,恭维他说“家家争唱纳兰词”,他却把自己作品集的名字,由《侧帽集》改为《饮水词》。

 

快乐与痛苦,幸运与不幸,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你唱我的作品,你捧我的身份,然而,我的内心,你可有丝毫的知悉?

 

卢氏死后八年,纳兰郁郁而终。